2月中旬以来,会子(化名)一直没有休息好。这几天,她一边照顾三个多月大的女儿,一边腾出手来接电话。来电频繁,有时是律师打来,有时是亲友打来询问情况。

十多天前,会子的丈夫孙凡宝喝下一瓶农药,送医后抢救无效身亡,年仅38岁。在网络上,孙凡宝另一个名字更为人熟知——“管管”。2021年6月,他驾驶拖拉机从家乡山东临沂出发,前往西藏、新疆,用一只广角镜头记录下了路途见闻。在他的短视频账号中,第一条开拖拉机去西藏的动态获得了近11万点赞,约9000条评论和收藏。

会子告诉澎湃新闻,丈夫在此前约半年的时间里,遭遇了持续的网暴、造谣。她发布的视频声明提到,数名“黑粉”通过在抖音平台发布视频、在直播间发布评论等方式发表具有侮辱性、诽谤性、攻击性的言论。悲愤之下,丈夫以喝农药自杀的方式证明清白,找出黑粉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2月14日,孙凡宝家属前往当地派出所报案。2月24日,孙凡宝家属委托的律师、山东国曜琴岛(青岛)律师事务所王宇航表示,对于是否立案,“目前还没有得到具体的通知”,其余情况不便透露。同日上午,白彦派出所一名工作人员回应此事,“(公安)已成立专案组,正在调查中。”

时至今日,孙凡宝的家人们不明白,为什么网络暴力找上了他。

最后的直播

2月11日下午5时许,接到公公的电话时,会子慌了。公公着急地问她,“(孙凡宝)怎么买药了?”接着,有粉丝也打来电话,告诉她相关情况。

此前她刚和丈夫孙凡宝通过一次电话。在电话里,他说看到一家卖农药的,想进去买。会子劝他,不要在意网络上的事。这通电话持续了约10分钟。

后来会子从直播记录看到,挂完电话约4分钟后,孙凡宝开着直播,进了卖农药的店。此后,会子和家人再给孙凡宝打电话、发微信,他都没有接听或回复。

澎湃新闻注意到,2月11日当天,孙凡宝在抖音账号连续发布了3条动态,讲述了自己被网暴的经历。他写道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……持续半年多的网暴导致我现在精神严重抑郁。”在孙凡宝发布的其中一张评论截图中,有人留言:“卧火车道算你男人。”

孙凡宝生前发布动态讲述被网暴的经历 截图

会子说,过去半年,有数个账号会录屏下孙凡宝和她的直播视频,再配上新的文案进行发布,文案中常带有侮辱性的词汇,例如“渣管”,或者称其在圈粉丝钱、售卖假货等。孙凡宝在直播时也常由于举报人太多而被打断。

从孙凡宝的抖音账号可以看出,喝药前一两天,他仍然遭受着网络暴力的困扰。他写道,“就算我现在不管多努力,多想好好生活都没用,网暴我的人不放过我。”

他最后一次现身在网络中,是11日晚7时许。会子说,当时丈夫直播喝下一瓶农药,几分钟后直播间被关闭。

一位刷到孙凡宝最后一次直播的网友表示,他看到主播嘴边有蓝紫色液体,评论区有人说“喝药了”。他告诉记者,刷到几秒钟后,直播中断。

随后,会子失去了丈夫的消息。又过了约二十分钟,她接到山东枣庄一家医院的电话,被告知孙凡宝正在抢救。最终,经过两天的救治,14日上午12时许,孙凡宝还是不幸离世。

“(有时候)他被‘黑粉’气得挺抑郁,挺想不开,我就安慰他咱没必要。”会子说,那几天,她在老家河南驻马店照顾孩子,孙凡宝怀疑其中一个参与网暴他的“黑粉”在江苏,便前往寻找。11日下午,他正在从江苏回山东老家的路上。

她回想,当天通电话时,自己不在丈夫身边,看不见他的表情,不知道他真实的情绪到底怎么样了。她有些难受,以为通电话时已经把丈夫劝好了,没想到他真的买了药。

主播“管管”

许多人认识“管管”是从一辆红色拖拉机开始的。

2021年6月18日,孙凡宝的抖音账号“管管拖拉机”发布第一条短视频,记录开拖拉机从老家临沂平邑县前往西藏的第一天。视频中,他驾驶着拖拉机,头戴白色头盔,戴着墨镜,时不时看看路边。配文中他写道:“当你出发时,那么梦想离你,就只是距离而已。”

当年7月,他曾对媒体谈起过去西藏是因为事业不顺,创业以失败告终,因此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。

近一个月的时间里,孙凡宝曾在30多摄氏度的天气里前行,也遇到过雨天,只靠一件雨衣遮挡。有时他在早晨五六点就发布出发的视频,介绍路途进展。他脸上皮肤黑了,头发长长,下巴长出胡子。出发第22天,他写道,“出发永远是最有意义的事情。”在2021年7月16日,他写道,“开拖拉机去西藏的第29天,已进入西藏地界。”这条动态定位在西藏昌都市。

也在那段时间,孙凡宝收获了网络世界的关注。他最热门的一条去西藏的视频获得了约22.5万赞,2.8万条评论。如今,孙凡宝的抖音账号粉丝有32.3万,总获赞次数435万次。一些粉丝自称“拖拉机大队队员”,并把孙凡宝称为队长。

在现实生活中和孙凡宝有过交集的人眼中,孙凡宝有一些明显的特质,腼腆、温和、为人亲切。

2017年,王波(化名)在贴吧认识了孙凡宝。2019年,他们在成都见面,“男人之间说话就很随和。”他记忆中,那段时间孙凡宝在创业做电商。孙凡宝出发去西藏后,他们聊过天,王波感觉当时他状态不错。

一位和孙凡宝同村的村民告诉记者,孙凡宝是个“挺好的人”,瘦瘦高高,在路上碰见认识的人会主动打招呼,对老人、小孩都很温和,村里小孩都喜欢找他玩。

2021年11月,会子在一次直播pk中认识了孙凡宝。那时,她也是个有着约两万粉丝的娱乐主播,在直播间和粉丝聊天、唱歌。她记得,11月孙凡宝已经驾驶拖拉机到了新疆,她打pk输了,约定去新疆找他。9日晚上11点多,她飞到喀什机场,孙凡宝买了一束玫瑰花等在出口。

“感觉应该是特别腼腆的人。”会子说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她和孙凡宝一起在新疆边旅行边直播,有时会闹些矛盾,但最终二人确定了恋爱关系。后来,会子发现自己怀孕了。2022年6月,他们结了婚,婚后在会子老家河南驻马店生活。

在会子看来,她看上的是这个人本身。孩子出生那天,从半夜到凌晨四点多,孙凡宝一直在产房陪伴她,心疼她生得艰难,掉了眼泪。他也是个细心的人,女儿出门打疫苗,他默默在网上买了小鞋子给孩子套上。

说到这些,会子把眼光移到三个多月大的女儿身上,襁褓里女儿正在试图抬起头,冲妈妈瞪大了眼睛笑着。

“苦其心志”

孙家老屋位于山东临沂白彦镇附近的一座村庄里,家门附近停着孙凡宝的拖车,上面写着他前进的路线“临沂——西藏——新疆”。屋里,一张孙凡宝穿着西装的照片搁置在角落,被杂物遮挡,只露出半幅,到人像肩部。

拖车闲置在家附近的空地 何沛芸 摄

孙凡宝曾在视频中介绍过这个家。2021年12月23日,他拍下老屋的视频,说这是父母结婚时修的房子,将近40年了。在房间里,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工作位,侧面墙上贴着三张泛黄的奖状,其中一张写道:“孙凡宝同学,在97年四年级期中统考中总分名列第六名,特发此状以资鼓励。”

孙家父母年过六旬,平日在威海摆小摊,卖瓜果糖果一类的食品,收入能勉强维持生计。孙父说,自己在威海待了二十多年,孙凡宝小时候在威海待过,后来又回到临沂的镇上上学,成绩不错,但上到初一时,他不愿意再继续读书了。

“人家学生吃得好,赶不上人家,他不愿意上。”孙父说。他揍了儿子一顿,但也没能改变儿子的决定。“我说你后悔在后头,后来他后悔了。”

尽管上学不多,但在父亲和妻子的叙述中,孙凡宝头脑灵活,能够想到很多新鲜点子。会子觉得,丈夫是一个有想法的人。“你想不到的东西他能想到,想到了得立马去做,做了还得有结果。”

孙父回忆,辍学后,孙凡宝在临沂打工待了两三年,又去东北打工了一年,十八九岁时回到威海。在威海,儿子做过服装、电商生意,年轻人会赚钱,也能花钱。孙凡宝经济上周转不开的时候,他会借一些钱给儿子。

会子说,她不怎么过问孙凡宝的过去,孙凡宝也不经常提起。她只模糊地知道,在开拖拉机去西藏成行前,丈夫在创业,做过淘宝电商,具体经营什么并不清楚。2022年4月,孙凡宝开拖拉机的旅行结束后,夫妻俩开始尝试各种方式继续做直播内容,希望对生活有下一步的规划。

在孙家老屋的一面墙上,记者看到孙凡宝曾写下一句古语:“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”

落款日期是2021年6月5日。也就是在这个日子十几天后,他开始了驾驶拖拉机西行的旅程。

被攻击的生活

王波觉得,这半年多来,孙凡宝有些急躁。“他不停地换这个干,换那个干,很频繁。”他说,直到后来,他才明白背后缘由是“因为网暴而换项目去干”。

他第一次听孙凡宝说起遇到网络暴力是在2022年8月左右。那时候,王波想得简单,他劝孙凡宝把黑粉拉黑,或者先停播一段时间。后来细问时,孙凡宝告诉他,拉黑不了,小号太多,有人专门成立了群“黑”他,还捣乱他线下的生意,给合作方发私信骂他。

2022年4月,结束拖拉机旅行后,孙凡宝花了一万二千元买了一头驴,尝试赶着驴车去西藏,每次发布的视频动态能达到几百万播放量,直播间观看人数能达到一万左右。会子提到,这时候就出现因为有人举报而导致孙凡宝直播中断的情况。但那时他们都没有在意,“就想着(直播时)我们自己再注意一点。”

同年5月,孙凡宝和河南商人李勋(化名)合作,想到发起“认养一只鸭”的销售活动。“(消费者)交钱,鸭子养大之后下蛋,就每个月给(消费者)寄多少鸭蛋,如果最后不想要鸭蛋了,就把鸭子寄过去。”会子说。

李勋是孙凡宝的粉丝,平常做农业相关的生意。他说,此前两人合作过直播带货,合作期间,孙凡宝和他一起待了几十天,是个爽快的人,两人相处后成了朋友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,有“黑粉”给他发来消息说不能和孙凡宝合作。

“说他是骗子,好吃懒做。到了后面他们也连我一起攻击,说我和‘管管’一起骗大家的钱。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,就是用这些话攻击我们。”李勋说,“他们夫妻俩为了保护我,就主动提出停止合作。”

在网络上,孙凡宝被谩骂、攻击,现实生活中,他的生计和计划一次次受阻。这期间,会子能体会到丈夫的烦躁和愤怒。“(会想)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去对我呢?就感觉特别委屈。”她宽慰丈夫,给丈夫讲道理,不要和网络上的人计较,鼓励他。孙父也劝儿子,网络上的事不要上头,有的人就是故意气人,大不了先不做直播了。不得已,孙凡宝停播了几个月。但“黑粉”没有放过他。

2022年9月,孙凡宝在镇上开了一家电商店,卖日用商品。夫妻俩找来本地几个人培训,教他们直播卖货。会子回忆,“黑粉”再次涌入这些主播的直播间辱骂、举报,让直播进行不下去。

孙凡宝的最后一次尝试是在2023年1月,他贷款买了一台二手“大G”车(奔驰G级车),在后备厢用膨化机爆米花。会子说,这个视频也一下子火了,“浏览量百十万的。”

同时,“黑粉”也现身了。在孙凡宝生前发布的截图中,有账号写道,“(孙凡宝)售三无产品膨化机”、“自驾游管管从来都是卖假货骗人”、“管管拖拉机自驾主播行骗”。有的账号也对会子进行攻击,评论中有侮辱性的言语。

会子认为,这些是有组织的、有目的的网络暴力。有“黑粉”曾在评论区说,“全国各地有11个群(攻击孙凡宝)。”

据红星新闻报道,管管自杀去世后,也有网友声称他是因为经济压力,负债过多自杀,王宇航律师表示,管管确因贷款买二手“大G”车有负债,但没有人来逼债,后面通过直播经营也可按期还债,他否认经济压力是导致管管自杀的原因。对于具体欠款金额,王宇航律师表示不便透露。

2月下旬,记者试图搜索孙凡宝曾公布的网暴者的账号,发现账号或已注销,无法通过用户名或抖音号搜索到。

夫妻俩曾寻找过应对网络暴力的方法。会子称,他们咨询过当地律师,律师说要先报案,他们去当地派出所报案,却没有得到受理。他们也曾向抖音平台投诉这些账号发布的录屏侵犯肖像权,平台删除视频后,依然有新的账号发布新视频。王波也记得,今年年后不久,孙凡宝曾经问他,有没有办法可以查到网络账号中这些人的身份。

“(这些方法)没有能停止他们的一些行为,反而更猖狂。”会子说。她回忆过去半年多的生活,有些委屈。在她看来,两人一直想努力地创业、做内容,而这些新尝试都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了网络暴力攻击的对象。

2月22日,记者看到白彦镇上曾是“管管电商”的门面招牌已经被拆下,卷帘门贴了新的红横幅,写着“吉房出租”。

原本“管管电商”门店等待出租 何沛芸 摄

留下的,失去的

出事前几天,王波曾和孙凡宝有过联系。过完年,孙凡宝在好友群里分享开始卖爆米花了,说“今年好好干”。

到2月10日,孙凡宝在群里发消息,“卖个爆米花不放过我,整天黑我,举报我,不给我活路,所以没办法。”紧接着他又发,“只能这样了。”等王波再听到孙凡宝的消息,已经是2月12日早上,在网络上,他看到孙凡宝喝了药。

王波和孙凡宝的聊天记录 受访者供图

后来,他特意到网上搜索那些网暴孙凡宝的言语,后悔把这件事的影响看轻了。他猜测朋友的心路历程,“停播之后黑粉还继续捣乱。就是我所有的失败并非来源于我自己,而来源外在因素……你自己原因(可以)调节调节,但是外在的原因你是无法调节的,就会陷入这种无限的绝望当中。”

在孙父的理解里,网络暴力太厉害,儿子也没能承受住社会的压力。“承受不了就不干了……(但)年轻人跟岁数大的想法不一样。”他说。

“哪个人来抖音、创业,不是为了生活挣点钱?”会子说。2020年,她在河南驻马店经营一家美容院,结果疫情来了,亏了本。那段时间,她注意到主播这条路,花700多元购买了直播用的灯光、声卡设备,开始在娱乐区做主播,和网友聊天、唱歌、连麦打pk,每天至少播三四个小时。

小余(化名)和孙凡宝有过一面之缘。2021年,她从河南平顶山出发徒步去西藏,在路上碰见了他。她记得,他当时开着拖拉机,网络上人气很高。

孙凡宝开着拖拉机前往西藏途中 截图

他曾向她提起过这一路走来的不易。她说,孙凡宝粉丝比较多,直播间流量也很好,就有做户外直播的女粉丝专门找他连线、拍视频,有人觉得他太炒作了。每次他的直播间有女人,“黑粉”就会攻击,觉得他天天都在和不同的女人玩。

但小余理解直播间的运作方式。“其实也只是为了热度、流量,现在做直播的话都要有话题才有热度。”她说。

在徒步过程中,小余也做直播,“有流量的话,我也就可以赚钱。”她介绍,户外主播收入来源主要是直播的打赏或者带货。收入不稳定,流量好就赚得多。像孙凡宝这一级别的主播,刚开始热度高的时候可能一年能赚二三十万,但是后来不开播、不带货的话,收入就不会太好。

“其实很多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,家庭条件不好,只有靠自己。”小余说。她也遇到过“黑粉”,有人说她一个女人不管孩子,不顾家庭,抛夫弃子。她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说,“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,也没有损害到他们的利益。”

2月14日,孙凡宝家属前往当地派出所报案。孙凡宝家属委托律师、山东国曜琴岛(青岛)律师事务所王宇航提供的受案回执显示,孙凡宝被“网暴”自杀一案已受理。落款是平邑县公安局白彦派出所,落款日期为2023年2月15日。

受案回执 受访者供图

2月24日,王宇航表示,对于是否立案,“目前还没有得到具体的通知”。同日上午,白彦派出所一名工作人员回应此事,“(公安)已成立专案组,正在调查中。”

在孙家老屋附近种着花椒树的山坡上,家人为孙凡宝起了一座新坟,没有墓碑。这些天,亲友、邻居在孙家院子里来来往往,陪伴失去独子的两位老人。孙母身体欠佳,无人说话时,总是叹气,吃一碗面的时间里,她点燃三根烟。

孙家老屋后的山坡,种着花椒树 何沛芸 摄

和全国许多村庄一样,这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,留下老年人和小孩。近几年,孙父动了从威海搬回老家养老的念头。去年,他买了空心砖,起了围墙,打算在一块闲置的宅基地上盖新屋。村里许多人家已经起了水泥新房,孙家老房子还是石头泥土墙。

现在,儿子突然离世,孙父的计划也变得难以施行。过去一年,家里花了不少钱。孙父说,“(这次)喝了药花了五六万(抢救),去年结婚也花了一部分钱,(现在)欠了账。”

他买回来二三十棵杨树苗,5块钱一棵,树苗不过几根手指粗。他和亲戚们铲去原本已经铺好预备打地基用的碎石子,露出底下褐色的泥土,挖好坑,把杨树苗栽下去,准备长成后拿去卖。

孙父希望能够靠自己把这个家撑下去。“7个月就长成。”他看着杨树苗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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