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一次次被开发、被改造,我终于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。
三年前,朋友推荐了凤翔沟,这个叫做凤翔沟的地方其实是终南山、南五台附近,一座海拔并不高的山地。
沿雁引路到环山路,向东出发来到一个叫做杨庄街道的地方,其实就是过去的乡政府,乡上有一条街,2、5、8的集,常常是欢乐活跃,有刚刚出锅的豆腐,碾盘大,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,卖豆腐的小伙说:我不是吹牛,我家的豆腐全西安没人能比,刚刚宰杀的山羊翘着前腿,刚刚从地里拔来的萝卜还带着露珠,修锁的,卖锅盖的,卖什么的都有,赶集的那些妇女、男人、孩子、婆婆、大爷,抱娃的,他们基本都是熟人,所以相互也不顾忌,坐着、蹲着、站着、躺着,怎么舒坦怎么来,酒味,旱烟味,四个大嫂阳光下露着胳膊和腿叽叽喳喳,原来是乡医在给她们治疗关节病,听着听着,产生了幻觉,她们变成了四只山鸡,刚刚飞出来,站在森森边上旁若无人的唱着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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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过街道,走过一段水泥路,再穿过石佛村的心脏过了小桥,一条似乎是要通到世界尽头的路出现在眼前。
第一次来到这里,喧嚣声一下子消失,我的世界又回来了。
左边的土地里面有人在干活,他们默默地抬起头看看我,打量一番,又继续举锄头来,很远都可以看见,放佛是一粒粒的种子散布在大地上,右边起伏的土地肥胖、丰润、酥软,刚刚长出的麦苗绿茸茸的让人有一种要伸手抚摸的念头,或者想跳下车去,在麦地里打起滚来,路的尽头是一排排像是哨兵一样齐整整的杨树林,又像是屏风,遮挡着后面宽广的水库,金色光芒在水面跳跃着,铺天盖地,浩荡山野。
沿着山路,向沟里走,忽然一只鸟从树丛中走出来,不慌不忙,像是在前面带路,它笨笨的,明明有翅膀却不飞翔,它挺着胸脯,骄傲的慢慢走,我也不打扰,我要看看它究竟要把我带到何方,谁知拐过一片树林,它像是去要报信一样呱呱一阵大叫的飞了起来,冲向密林深处了。后来无数次我在“回家”的路上看见它,这只漂亮的锦鸡,对于它来说没有道路,没有时间,没有势力范围,一切方向都是它的方向,它的道路,它的家,它的世界。
春天的夕阳从山后露出来,大地光辉灿烂,像是新做出来的,因为雨过天晴,到处湿漉漉的,比干的时候更灿烂动人。村里六七十户房屋就“长”在密林中,前几年大部分村民都搬到山下了,村里只留下不多的几户人家,村民留下的房子,开始漏雨,开始有倒塌,村长觉得可惜,开始尝试租给做盆景的,写作的,这里安静,潮湿很适合养花种草和写作。
第一次看见村长觉得他好生面熟,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,后来我惊诧的发现他长得像一个人——我不久前离世的大哥。可能是这个原因,他每次给我说什么,我都说好,好了就去办,要办得妥妥帖帖。他说你多租几套吧,村子穷,连买办公纸都难。我们每次见面,他的话都不多,却很从容,他当过兵,肯定见过大领导,也见过沧海桑田,但他说不出来。
村里留守的大多是老,弱、病、残,忽然有人在村里出现,缓慢的像是刚刚从地里钻出来。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味、羊屎味,很快一群羊呼啦啦从身边穿过,它们有路不走,非要挨着你,挤着你走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那些羊,长相善良天真,我总觉得有几分少年的模样。放羊的是个哑巴,他戴着草帽,赶着羊群,威风的像是一个带着士兵的将军,遇见我,总是比比划划,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。
沟的西头住着一位做盆景的,没有人,一只梨花猫独守幽篁里,过了桥是凤凰书屋,住着一位长安的作家,常常会有文人墨客来拜访,一群人呼啦啦来了,我听见他们大声谈李白,杜牧,很快又不见了,后来这房子让给三位壮汉,咋看以为是梁山来的兄弟,细谈却发现他们很和善,来山上的人,如果聊得来,大凡都能混点吃的,屋里的萧声是一位女子吹的,她是一位牙医,会在周末来,不过早出晚归,在一处白色的院子里住着一位手巧的青年,据说粉丝很多,有一些美丽的女子进进出出,也有装扮很文艺的人,她们常常对精致的院子发出啧啧的赞叹,空山书店是在一片树林旁,里面没有书,只有一位女诗人和一只白色的,像是狐狸猫住在那里,安静的仿佛世界都不存在。
走过书店,走过石拱桥,有很多高大的树散布在山谷,谷底泉水淙淙,绿叶欣欣向荣,风稍徽一吹,树枝就大鸟似的挣扎着作出展翅欲飞状,树身灵动浪荡,招摇多姿,它们是些什么树?在春天,感觉每棵树最后盛开的都是花朵。傍晚的时候我常常走过那片树林,却不断地听见山冈上的草在窃窃私语、旁边的溪流在窃窃私语、虫子在窃窃私语、风在窃窃私语、小路上的碎石在窃窃私语、天空上云在窃窃私语,世界在窃窃私语。
穿过峡谷,这是我在西安见到的最壮丽风景,没有比它更壮丽的了;天空、山脉,和被谁放出来的云彩,一片蓝色的云烟环绕的土地,苍苍茫茫美丽极了,而不远处是王莽乡,就是那位建立新朝,一心要建造理想国的王莽,那里就是他的故乡,想起这些,我忽然有些惆怅。
天蒙蒙亮,窗外传来鸟声,我听见它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,像是商量着要一起去远方,因为很快它们就不见了,等到太阳刚刚露出脸,照在桃花铺的时候,知了准时发出第一声,于是,一场盛大的合唱开始了;各种鸟鸣齐奏,往往就是一整天,唱得感觉整个山都在动。直到落日时分,峽谷在平庸的灿烂后暗了下来,犹如上演戏剧的舞台落下灰色的帷幕,知了声渐渐消失,只有虫鸣和溪流声时有时无,绯红的晚霞挂在天边那些波浪般的群山上,那山就是著名的南五台,在傍晚俯视关中大地,它的前面就是长安和西安,与省城之间,隔着七十里的丘陵、房屋、和关中方言,我默默地看着远方,灯火阑珊处;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,他们在那里生活、繁殖、创造文明,也创造着世界。
太阳一落山,夜就回来了,月亮辉煌地升起来,照得万籁俱寂,我仿佛回到了童年。
山也暗淡下来,却似乎是蕴藏着某种即将涌出的力量,夜晚,借着车灯的强光,我第一次看见地面上冒着气,像是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锅,我惊讶的问一位研究神秘文化的朋友,他告诉我这里地气足,所以自古有很多人来终南山修道、养生,凤翔沟只是终南山众多山丘的一部分。
一起住在这里的人说这山因为长得像凤凰,所以这里叫做凤翔沟,我到这里的时候,看见的不是山,也不是凤凰,是一尊大佛。
春天它一身浅色行装,好像随时会去云游四海,夏天的时候它变成了墨绿色,像是在沉思,到了秋天,它一身黄色,似乎一身僧衣的大师,文质彬彬,它没有高耸入云,也不威风凛凛,恪守着天尊地卑的陈旧等级似的俯伏在大地上,它的正前方是杨庄水库,四季润泽着大地,岸上的树林,摇曳多姿,树叶沙沙,那是佛在说话。
我常常是傍晚的时候“回”到这里,每次驱车雁引路,远远的就能看见这尊大佛,它正看着长安和西安,看着众生,而我也看见超越了观念无法释义的美妙,穿过吵杂的城市走向它。
作者 陈非